隐于都市的武者——上海八卦掌协会会长王翰之

王翰之在练习八卦掌

功夫

武林，对现代人来说，似乎只是存在于艺术作品里的江湖，金庸的小说，坊间的传奇。真正的武林是什么样的？梁朝伟演的叶问这样说：“……功夫，两个字，一横一竖。对的，站着，错的，倒下。只有站着的才有资格说话”。

赢，或者输，武林没有中间地带，没有盘桓的余地。《一代宗师》里，梁朝伟捏落饼的一角，险胜八卦掌宗师宫保田。电影中，王家卫将高手对决的这一场戏处理 得唯美抽象，可现实呢？现实是梁朝伟的另一句台词：“……在我四十岁之前，未曾见过什么‘高山’，没想到人生最难翻越的，是生活……”

真实的武林世界，远比这残酷和狼狈得多。

师父这样说：“八卦出手伤人，没有招架的动作”。别的拳，包括咏春，都是招架、格开，再打。唯有八卦，只要你“门缝一开，风就进去了，没感觉到就已经打中了”。

八卦掌以周易八卦为拳理，所以直圆相成，旋转周流。它的速度，是最好的速度。“风这个东西，看不见摸不着，八卦的动作就像风一样，是最自然看不见的速 度”。以技击来说，如果把拳击比作北风，八卦就好比是龙卷风。北风虽然猛烈，但它只从一个平面进行袭击，威力远不如龙卷风直而圆的周流旋转。

无论八卦、咏春、形意、八极、少林、太极……武林遵循的法则都无例外：胜者为王。叶问从佛山流落到香港，看家吃饭的手段就是去武馆踢馆。这几乎跟师父的经 历一模一样——上世纪80年代，师父王翰之和妻子带着200港元去澳门，就选择向当地最大的武馆下战书，一战扬名，轰动了香港和澳门，许多拳师甘拜门下， 当地还为他拍摄了纪录片并热播。之后他先后转战新加坡、美国等地，全以八卦掌立身，获得“拳王”的美誉，美国东方武术总院赞他“环宇称雄”、“十段高 手”。

师父今年73岁了，是八卦掌的第五代掌门人。他6岁练拳，师承父亲、一代拳王王壮飞。关于他们父子的功夫，有过很多经典段子，几乎都是一招制敌。

例如王壮飞晚年演示八卦爆动劲，整个人可以平行腾空从床上弹起尺许高度。一次讲解“大蟒缠身”，有位学生表示疑惑，于是王壮飞在他身上演示了一下：一个 缠身把他临空抛出5尺余高，使其旋转近两圈摔落在地上，但毫发无伤，显示对手上功夫游刃有余。前来挑战王翰之的冠军拳击手或武师，总是仅仅两三个来回就被 打断肋骨而倒地。凡输在他手下，没有不服的，往往还要恳求拜他为师学拳。

可是此刻坐在我面前的老人，温文尔雅，跟上述这些传奇和想象中的一代 宗师完全不一样。资料里有他年轻时的照片，练大鹏展翅锤时精悍的样子，现在这些似乎都已随着岁月化为一股谦和之气，只有当他为我们演示“老猿挂印”那一招 的时候——他说电影里章子怡的手势摆得完全不对——凌厉的手法和攻势才显示这是一位身怀绝学的大家。

传承

“我父亲王壮飞13岁的时候，拜宫保田为师，师徒同食同宿在烟台大马路十字街16号，约有10年”。王家是烟台世家，才能重金延请此前是大内高手的宫氏到家中传授八卦绝学。

宫氏武功有多高？师父的形容很玄妙：“我外公刁玉亭说起过，宫保田蹲着和人聊——练武的都有站桩功夫——聊了很久，起来时像一股青云，没有动手就知道他很厉害”。

宫保田身材矮小，并不像《一代宗师》里王庆祥演的那么英明神武，身高只有1米52，还有抽烟片的嗜好。对手往往因为他矮小而轻敌，其实他不仅八卦掌得自董海川大弟子尹福的真传，而且轻功极其高明，对手往往弑羽而归。这正体现出中华武术的精妙之处：以弱胜强。

据传八卦掌的创始人董海川看到一个老道转圈练功，走来走去，旁人近不了身，他受此启发，结合《易经》，悟出了八卦掌的精髓。

“旋转是运动的最好方法。所谓天行健，核心就是旋转”。

师父说，八卦的打法非常妙，合乎天地造化道理。“周易八卦是诸经之首。八卦研究阴阳之道，不管是交手也好、谈恋爱也好，说到底也是阴阳相求的关系，离不 开二气相与的道理。来练八卦的人会有这种感受：以前练的都是落后的。”有练其他功夫的人上门踢馆，一摆姿势全是破绽，说起这些他不由轻笑一声：“到底会不 会打！”小学起就生活在上海，虽然辗转海外大半生，他南腔北调的口音里，最多的仍多是吴语，习惯用“欢喜”而不是“喜欢”。

1948年，因为 战乱，王家从烟台迁至上海。起初投资开设罐头厂，跌宕起伏若干年，1960年起，王壮飞率王翰之在山西南路中和大楼310室挂牌教授八卦掌。当时上海滩上 王氏父子的八卦拳名头很大，各方人士都想来会一会，陆澹文、陈巨来、褚桂亭、顾留馨……都是王家的座上客。

然而谈笑有鸿儒，找上门来的……则并非全是朋友。八卦既给他们带来声望，也让他们在动荡的时代里身不由己。

弹指数十年，知己、敌人、武林、南北、家仇、国恨……在几近半个世纪的巨变中，就像那些漂泊离乱的武术家一样，他们有独步天下的武功，自成一派的境界，却依然无法战胜一样东西——时间。

坚守

武术曾经是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之一，然而随着时代变迁，它多少有些没落了。很多白领或是家长带着孩子学跆拳道、学空手道、学击剑，但是学中华武术的实在不算多。师父是这样认为的：“科学都是在进步，武术都消退了……很多武术都是很落后的，因为它多有保守、没有进化”。

更难的是传承。“教拳主要看人品。武术界为何保守、保密？就是因为人性的复杂，所以真东西不肯教”。《一代宗师》里，宫氏为徒弟马三所害，也导致宫二为了复仇放弃了一切。叶问念念不忘的宫家64手，终究失之交臂。

现在师父偏居浦东一隅，跟他学拳的弟子，从20多岁的年轻人一直到70多的老先生。浙江、山东、广东、黑龙江……甚至美国、意大利、新加坡等各地的东方武术及八卦掌协会的负责人都是师父的弟子。除了八卦掌，不少人更希望藉此探讨书法、易理、为人处世之道……..

虽然文武双修，可是师父更愿意和人谈的，是文。他精研书画篆刻，在他2011年出版的《拳道》中，诠释过写字和打拳的关系：“字者心之拳也，拳者心之字也，写字即是纸上打拳，打拳即就是空中写字，故两者可以相益互补，一气同德，造化在心。”

这让我想起了杜甫的诗：“昔有佳人公孙氏，一舞剑器动四方。观者如山色沮丧，天地为之久低昂……”据说当年草圣张旭，就是因为常于邺县观看公孙大娘的剑 器之舞得到灵感，茅塞顿开，成就了笔走龙蛇的绝世狂草。很多年前上影厂的电影《笔中情》里对此有过非常具象的描述，令人记忆深刻。

剑器、舞蹈、书法……深入到某一层次境界，道理都可互通，是更深的哲学。师父甚至引申到了计算机和网络：“计算机采用1和0的二进制，与周易八卦是一样的法理，推衍归纳、阴阳生化。八卦掌功法好比硬件，心气运行则是软件。”这是一种奇妙的相似。

师父展示的书法是这样的：“人在狐豹丛中健”，还有“风云一顾盼，天地入沉吟。”

“我比较欢喜雄气一点的东西”，他说。他的父亲王壮飞也擅书法，有次为学生题字，用临时买来的毛笔写下“精气神”，写完就把笔扔了，真是绝笔于世。

他们所信仰和坚守的，不只是武学，更是千百年来的一种精气神。武学也许会式微，但不能动摇的是武林中人的那种风骨与魂魄。(文/晨报记者　李艳秋)

文章来源：新闻晨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