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所认识的于承惠老师

武术流派 2017-07-06

我所认识的于老师(文、图/赵伟)

——于承惠先生逝世两周年纪念

于老师

现在都兴叫人“老师”,别人这样叫过我,我也这样叫人家,其实和这个名词的本意不一定搭。

我叫“于老师”的有好几个,这里专指很多人都知其大名的于承惠先生。

知道于承惠于先生,当然是通过那部著名的电影《少林寺》。后来我想,要是那会儿就认识,我会叫他什么呢?叫“于同志”?似乎太过拘谨,不够亲切;叫“于师傅”?当时确实都兴叫人“师傅”,大有取代“同志”而普及之势,可我总觉得和称呼街上随便一个陌生人一样,缺乏点敬重;那么叫“于先生”?那会被批判成“精神污染”的!叫职务——“于教练”,倒没什么毛病,可你又不是他武术队里的队员,瞎套什么近乎?------思来想去,当时叫“于老师”也最合适!

认识于老师,是在看过电影《少林寺》的二十七年之后,在2009年四月份的一个晚上。那天,香港著名动作电影导演元彬莅京,于老师刚好也来,我朋友张力两拨都要宴请,觉得双方反正也熟悉,也想见个面,便和他们商量,来了个合二为一。开车送于老师来的人让张力和参与作陪的我等更添惊喜,是“秃鹰”计春华,我们不叫他“老师”,而叫“计哥”。

和许多在银幕上下判若两人的演员不同,于老师和计哥的形象与影视上几乎一模一样。于老师白须飘洒、劲健挺拔,一派大师风范;计哥光头锐目,精悍干练,不过一点也不凶神恶煞,而是笑容可掬,俨如邻家兄长。

于老师进来后较先注意到我,听张力介绍过我的职业背景,他当时也没多话,几杯酒下肚后突然问:“你是律师?”——许是当时我还在会计师事务所上班,身上穿着深色正装吧。

当晚聊得尽兴,我微有醉意,忘了是不是多少有点放肆。于老师显然不曾反感,见我不喝啤酒,还主动与我对饮了几杯“小二”;在坐计哥的车回住处的路上也谈笑风生。告别时,我们互留了联系电话,相约日后再叙。

记得临上车前,我照葫芦画瓢地冲于老师行了个拱手礼——武术比赛上的那种,他老人家也正儿八经地回了一个。事后我得知,他对武术管理机构制定的这一所谓的规范礼仪,其实并不以为然。再见他行这个礼时,已经是六年之后,那以后,就没有以后了------

于老师家在山东济南,那几年来北京,常住在亚运村北苑航空医院对过的“民机宾馆”。民机宾馆条件一般,我最初觉得有点配不上大武术家、功夫明星于承惠的身份。于老师每次来都会跟我打声招呼,他方便时我就去探望,有时也帮他处理点他自己不方便去办的小事,譬如买个灯泡什么的,渐渐地更加相熟,也知道他为什么爱住在那里。

于老师在民机宾馆是有“特惠”的,那就是人家从不管他把房间里弄成个什么样子。我第一次去时便吓了一跳,只见电视机被请到了桌下,桌上是笔墨纸砚,顶上是他临时串联的“吊灯”;旁边两张床上铺着空白的宣纸,墙上拉的绳子上晾着写了字的宣纸------他把标准间改成写书法的工作室了!他一住十几天,大多数时间都在用心完成答应送给别人的墨宝。

原来我们的剑术大师同时也是位书法家,而且在这一阶段,对于前者,他似乎比对后者更加重视和投入。有人欣赏过他的书法作品,会分析与剑术的内在关联,说得头头是道。说法并不新鲜,不过我一点不懂,只是觉得写书法似乎比练剑更注重对环境的要求,不但不容打扰,还要生活清淡,看于老师那会儿的情形,说清苦也行。

在这种情况下,我与于老师很难有多么深入的交流,而且次数也并不多。到2011年,他去拍《倭寇的踪迹》前后,便大都住在城里的高档酒店了,偶逢他有空我才去见一面,记忆中每年超不过三回。事实上,即便机会很多,我们之间也大多谈不上交流,因为那是指双方的对等沟通。而我在于老师面前,更多的时候是倾听,且有很多都听不大懂。谈武术不在一个层面上;谈电影他不爱讲八卦轶闻;谈人生,我那点经历和感悟,怎么好意思跟他提?谈哲学美学中医学、书法绘画行为艺术,我就更加莫名其妙了。当然,谈到会计统计企业管理人力资源,他不行,呵呵呵------尽管如此,每次相见,他都爱讲,我都爱听,两下里倒从未尴尬过。

让我自己来讲,我是有幸在于老师的晚年成为了他的忘年之交,但不敢说交情笃深。毕竟以他老人家的成就、名望和地位,我只有仰视的份儿,那么说有高攀之嫌,也不实事求是。

但我另一位可敬的朋友,也是于老师真正的生前挚友——计哥春华,对我和于老师之间的交往却是这样评价——不一样!他说话爱带口头语“你知道吧”,这时便是。他把我和于老师十几年前在北京交下的两位年轻朋友——某高档杂志的主编高强、艺术设计大师圣婴——相提并论了,让我十分荣幸,也暗自高兴。

一晃儿,于老师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了。可喜的是人们不但没有忘记他,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对他感兴趣。这多少有点归功于央视上每晚都会播放的那则名酒企业的广告吧!

我猜测,在拍摄那则广告的时候,于老师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,不然脸上会更有神采,就像我初次见到他时那样;眼里会更有光芒,就如同电影《黄河大侠》里的他一样。听于老师生前说起过此事,好像对有关方面不大满意。我估计是涉及到了权益问题,真是的话,也不知后来处理好了没有。不过我倒是越来越感谢他们。这则影像,让我们这些他的朋友、影迷和崇拜者每天都能看到他,觉得他尚未走远。

网上现有不少纪念于老师的文章,读者甚众。我也大都看过,觉得新鲜的很少,大部分人云亦云,还有的凭借自己的想象,像描写所有传统武术前辈那样加入夸张虚构的成分,以讹传讹。这个趋势发展下去,估计再过两年,他老人家就面目全非了。

于是,我想到了自己写写,写我所认识的于老师。肯定不够全面,也免不了主观,但我敢保证绝对不是瞎编的。

于老师不仅是武术家

于老师是大武术家,这是公认的事实,有文字记述、影像资料以及同行的评价、权威的肯定为佐证,行内极少争议,在外界更没什么疑问。记得电影《少林寺》公映后不久,便有传说在河南郑州举办过一次擂台大赛,李连杰上去被人家打断了腿,于老师奋而登台,一出手就把对方废了。这则谣言当时被不少人信以为真,从一个角度也说明,他在影视剧中所展示的形象气质、拳剑武功,赢得了广大观众对于他“武术家”身份的由衷认同。

银屏上的武功当然和现实中有着很大的差异,尽管于老师他们最初涉足演艺时,武侠动作片还在标榜“硬桥硬马”,推崇“真功夫”,偏重表现演员的实在身手,但电影毕竟是艺术,不可能原样照搬。有人一定关心,于老师在银屏下面到底有多厉害?事实上,也真的有朋友问过我这个问题。我的答案很简单——没见过!

说实话,认识于老师六年整,我从未见他比划过拳脚兵器,只是常听他谈起武术。
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电影《少林寺》即将推出时,有本很有影响的武术杂志上曾经介绍过一则花絮,不少武术爱好者和功夫片迷应该记得,就是那个“中日比武”的故事,说协助拍摄的日本少林拳法高段拳士不相信中国武术,认为“少林真谛”已流落东瀛,主演的中国高手为正视听,与之展开较量,结果打到第四回合,对方便做“滚地葫芦”。这故事后来大肆传扬,到新世纪互联网时代,在武术论坛上仍有热烈讨论。我就此问过于老师,被他斥为“无聊”,是“有人愿意听,有人乐意编”。

对这类比武论输赢的传闻轶事,即便是真有,于老师也不愿意讲,常一句“无聊”以蔽之,让我不要关心这些,更不要写。他爱把武术视作一种文化来谈,讲它的正路应该是“卷门敛户育奇人”,而不是“走街串巷换粥薪”。徐浩峰在他导演的电影《师父》中,曾借一位原打算让于老师饰演的人物之口说“武术的前途在军界”,我一直认为是事先听过于老师的言论。于老师认为,所谓“武林”的说法已经不合时宜,“真正的武林是中国人民解放军”。对建国后武术的发展道路,他也早有自己的看法,说“在运动队的时候,我最烦在套路里加跟头”,最喜欢的是老师讲“劲儿”。

“劲儿”这个词是于老师在跟我谈论武术时提到最多的,还就此给出了一个听上去很严谨的定义,可惜我这个外行,即便能记住他的话,也不能真正理会,这里也就不复述了。发“劲儿”是怎么个样子?看过徐浩峰的电影《倭寇的踪迹》么?里面于老师有一段在稻田里的功夫演练,那就是!据他说,他还曾在老家山东搞的一次大型宣传活动中有所展示,“连发了好多次”。不过只见外形,如我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其中深奥的。

正因为我只是个热爱武术的“嘴把式”(似乎也不够格),所以于老师才不在我面前展露武功。而听真正向他学过武术的朋友讲,当遇上合适的人和场合,他老人家则是坐言起行,毫不虚掩。这位朋友讲的事例令我瞠目结舌,但绝对相信是真。只是考虑到他老人家若还在,一定不让我述诸笔墨,一来我无法准确描述,勉强写来易生歧意;二来写不到位,反有吹捧之嫌,“无聊”!也罢!

我的另外两位朋友,功夫明星计春华和徐向东,对我讲过他们所了解的于老师的武功,这里倒可以简单说说。

计哥和于老师在银幕上合作多次,于老师如果饰演反面人物,计哥和他就是一伙的,否则就是劲敌。二人最尽兴的一次“交手”,发生在拍摄《黄河大侠》期间,一个饰大侠,一个演坏蛋,一次在冰河上打,一次在嘉峪关的城上打。于老师希望对手能用双器械,而“那两件家伙,也就秃鹰舞叱得了”。计哥对于老师的评价是“太快了”,一不小心就跟不上,就会受伤。他一开始也的确吃了苦头,额头上被划了一剑,到现在还能看出伤痕。后来没辙了,只好“盯住他的脚,他脚一动我就动”。东哥对此的分析更加专业,除了“运”,就是“势”,要不就是“劲儿”,我实在听不大懂,只觉出是佩服之至,赞誉有加。

提到《黄河大侠》,我想起那次初见于老师时,曾问过一句极其外行的话:“在这个片子里您用的才是双手剑吧?”因为知道于老师人称“剑圣“,擅长双手剑,而在其他片子里见他单手用剑较多,尤其《少林小子》。于老师听了笑笑,道:“双手剑不一定总是用双手,该双手时双手,该单手时单手。”当时的情形很有趣,我现在想起都会脸热。这么个棒槌,你让人家怎么给你往深里讲武术啊?还想看人家比划,切!

其实,想大致了解于老师的功夫,在电影里就可以了。双手剑,看《黄河大侠》;其他的,看徐浩峰的第二部电影《箭士柳白猿》。据有幸跟他学过功夫的朋友说,于老师在《箭士柳白猿》一片里,基本上展示了他平时练的东西。在庙里打纸人,和人对打“划拉巴子”,看“劲儿”;还有他的孙膑拳、大杆子,看身法、劲儿的运用。最后和宋阳对打,对方的弓弦贴在了他的颈上,他的手探到对方的咽喉。从剧情上看,他是输了毫厘,可懂得他功夫的人知道,接下来结果会怎样------我们都猜测,这是于老师当时已预感到了什么,故意在动作设计中向导演提出了要求,尽量较全面地记录自己的功夫。这部电影在别人眼里很一般,可有心人看了会觉得十分珍贵,也许再过些时日,更会有人发现它的价值。

除了武术,我所认识的于老师,还有着多种其他方面的爱好和技能,而且有些还研究到了相当高深的境界。

初识于老师那晚,他曾跟我们说过,不久后还要来筹备一个展览,不是武术方面的,也不仅有书法,而是一个他个人的综合艺术展,还包括绘画、雕塑和行为艺术等。这或许是他晚年最大的一个愿望了,可惜后来因种种机缘不契,最终造成了永久的遗憾。

我此前在电视和网上见过于老师的书法作品,发现其中融入了中国水墨画的元素,譬如他写的“剑”,他写的“牛”,因而对他也掌握绘画技艺丝毫不觉惊诧。可他的雕塑是怎样的?行为艺术又是如何?直到今天也不得而知。但他在艺术方面的修养和造诣,令我相信,那也一定是卓尔不凡的独创之作。

作为演员,于老师在银屏上表现出别具一格的威武气质,却又有着超凡脱俗的风雅神韵。早年虽以反派人物出道,但绝不猥琐低级,如王仁则,一看就是大将军的派头;赫索王爷,魁梧挺拔、气度恢弘、王者风范。在《黄河大侠》中“改邪归正”,所饰演的主人公,最合适他当时的状态,弘毅内敛,大气深沉又豪迈四射。后期则多是著名的师长前辈、顶级的奇人大家,如风清扬、黄药师、张三丰、傅青主、呼延赞,还有孔子的老师、孙子的老师,李小龙的老师,甚至孙悟空的老师------他老人家仙逝后,一时只怕再难找到这样的人了!

于老师的这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气韵是如何养成的呢?有人说是源自武术,有人具体到剑术、书法,我则认为是“诗”、“书”,腹有诗书气自华嘛!

先说诗,那也是于老师的爱好。他不是成为艺术家后才写诗,早在工厂当工人时,业余有空他便写。譬如生活中遇到什么较大的事,思想上有了什么感悟,习武中有了什么心得,他都会以诗记述、以诗抒情。在创编他的“双手剑”时,他有诗,离开家里去宁夏执教时,他有诗,应选去拍《少林寺》时,也有诗。在《剑痴》一片中介绍自己的经历,披露自己的剑法窍要,都是用诗词般的语言,感情丰沛,韵味深长。他写诗是自学成才,靠熟读古人先贤的著作而学来。

于老师爱读书,古今中外,诗词歌赋,哲学美学、文学艺术、政治经济、宗教医学和体育等等,均有涉猎。我在民机宾馆他的住处,曾见他随身携带了一摞小书,都是些外面买不到的内参文献。他读来不是解闷,而是丰富自己对当今世界的认知。我在北京购书方便些,曾替他买过《货币战争》《文化学》等看似跟他的专业毫不搭界的书籍。后来见面时,他曾与我谈起过有关见解,显然都认真地读过。

我觉得于老师的各种艺术创作,之所以有成就且颇具独到,无疑得益于这种学习积累而成的底蕴。

于老师还有个身份,是山东体院的教师。虽然他没有正式在那里开课讲授,却也不曾放弃专业上的研究进取。他的研究成果都是从武术实践的基础上延展而来,并与科学方法紧密结合,譬如他的“身法学”、“体育美学”理论,只是未曾与现行体制做进一步接轨,才少见公开发表。他还写过有关肾病医疗的学术文章,并获得过业界表彰。涉足影视之初,他还撰文论证“武打是艺术抒情的手段”,为影视动作设计出谋献策。

作为武术家、知识分子,如何又成为了一名出色的演员?一位擅长书画的艺术家,怎么又在另一个艺术领域里干的风生水起?以上所述,似乎并不能提供令人满意的答案。事实上,于老师在演艺方面的天赋也不容忽略。

于老师出演影视剧,较早时都是别人配音,到徐浩峰的两部片子里才用原声。他那带山东味的普通话不很标准,但嗓音很有磁性,韵调很有魅力。他有项技能从未公开展示,我却有幸领略。一次,在演员杨凡(电影《神州第一刀》中大刀王五的饰演者)家里,他几杯酒下肚,兴致正酣,又架不住多才多艺好热闹的主人撺掇,便给我们念起了一首他自己写的白话诗,那完全是专业水平的朗诵,动听入心,感人至深。

有趣的是在电影《箭士柳白猿》里,于老师竟然破天荒地开口唱了起来,韵味悠扬,流畅婉转,自成一体。若非剧情里说他是跟戏子学的河北梆子,我还以为后面专业演员唱的是“山寨”呢!

据《少林寺》的导演张鑫炎先生回忆,于老师初次上镜时是不大会演戏的。可到了第二部《少林小子》里,他便因为在片中饰演的那位贪财保守的老员外鲍笙凤,而受到香港媒体的高度赞誉。

当演员需要“声台形表”四大方面的演技,于老师于此全都都具备,加上多部影视剧的磨练,成为好演员又有什么奇怪?演艺艺术家们都讲究“功夫在诗外”,这里的“诗”是指演技。于老师的“功夫”,又岂是一般可比!

听说我来自会计师事务所,于老师搞不清这种职业和传统会计之间的差异,一直以为我和他姥姥是同行,曾不无夸耀地说她老人家能够双手打算盘,还是那种超大超长的算盘,技艺相当高超!于老师的确较重视技艺层面的研修,在剑、诗、书、画等方面,无不追求至高的水准。但又不仅如此。他常说:“要从雕虫小技入门,力争达到艺术的层次,而后方能直奔人生的大道而去!”这是他从自身实践中总结出的人生指南,并一直身体力行。

于老师是本色演员

于老师在他演艺生涯中的最后几年里,与新锐导演徐浩峰有过两次合作。据说,徐导演曾有意请他拍十部电影,他答应了三部。但两部过后,当徐导演开始筹备第三部《师父》时,于老师却婉拒了邀请。外界一直都传是他身体不佳的原因,其实并不尽然。在一次通话中,他亲口告诉我说,“我演不了那种太有心机的人物”,“因为我是本色演员”。

听了这话,我一开始有些诧异。您不是也常演坏人么?难道演轻薄人家小姑娘的王仁则是本色?滥杀无辜的赫索王爷,还有《东归英雄传》中的反派大BOSS,电视剧《少林武王》中的童大宝、《少林寺传奇》中的老妖子也是?后来认真一想,又觉得他的自我定位不无道理。

网上有人津津乐道于老师在《少林寺》里撕破丁岚的裤子,可正经人谁盯着这个念念不忘啊?大伙对王仁则的记忆,不是因为他出神入化的醉剑、排山倒海般的双手剑么?《南北少林》里的赫索王爷,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眼里的精光四射!至于这些人物的恶劣行径,早已被忘得烟消云散,要不怎么于老师在《黄花大侠》里的角色反转,会毫无障碍地被大伙接受呢?

没错,是于老师与生俱来的英雄本色,赋予了观众对片中人物更加丰富的解读,以至于角色立场一变,他立刻就成了被完全认可的好人!

当然,在影片拍摄时,演员无论本人怎样,都要无条件地迁就角色设定。为了拉近自己和角色之间的差距,于老师曾经也受过委屈。据他回忆,在拍摄《少林寺》中与李连杰激战黄河的那场戏时,二人打了一天,当晚却被提醒,要求他收着点,再收着点,以免显得主角太弱,正不压邪。这让于老师心里很是别扭,多年后仍无法释怀,曾孩子般地对我抱怨说:“我还要收到哪里去?已经像个瘪三了!”

到了拍《黄河大侠》的时候,于老师彻底翻身了,可以恢复堂堂正正的本来面目了,谁知导演这时却提出要求,让他像在《少林寺》里那样多摆出点花哨的造型。这回于老师终于忍不住提出自己的意见:“大侠不是那样的,你那种是小侠!”导演最后采纳了他的意见。

以我的认识,《黄河大侠》中的大侠形象,最接近生活中于老师的状态。尽管我见到他时,已经二十三年过去了,他已经不再壮年,但那股挺拔、凛然、洒脱的劲头,一点都没变。

于老师在电影之外,还出演了多部大制作的武侠类和历史题材的电视剧,前面说过,其中大多数角色都是名士大家、奇人导师一类。制片人和导演们显然看重的是他戏外的身份和声誉,以及年龄资历、形象气质、造型演技,认为与角色甚为合适,才做出的选择。我看过其中一部分,说实话,无论戏份多少,能打动我的不多,除了人物设计方面的原因外,似乎他老人家也没费多大气力,本色嘛,扮上就能演。

有所不同的是《七剑下天山》里的傅青主,因为有他尊敬的张鑫炎导演和鬼才徐克导演把控,戏拍得认真,他演得也投入。在新疆天山较为恶劣的环境中,他又像当年拍《少林寺》、《黄河大侠》时一样拼命,在危险重重的大板陡坡上、吉凶莫测的湍急河流中,纵马驰骋,勇悍激情,一点不输给年轻人。

傅青主这个人物,因为有一段改恶从善的经历,和于老师在银屏上给观众留下的印象很是契合,他是从王仁则转到黄河大侠的嘛。可惜戏份不是很充分,看得不够过瘾。这部电视剧出来后的效果也差强人意,这么说倒没有什么收视率之类的数字指标做依据,不过连我这样的武侠迷都不大感兴趣,你说能有多好?我只对其中于老师、计春华、徐向东等老牌功夫明星感兴趣,欣赏他们在剧中的武功表现和勇敢精神,那是他们共同的本色,从《少林寺》《黄河大侠》《木棉袈裟》那时起至今,一直未改。

要说人物和于老师本色差距较大的事例,就只有《少林小子》了。生活中的于老师基本上是个严肃正经的人,从不开过分的玩笑,却也并不死板,不乏幽默。在指责一些恶劣现象时,其表情和语气不是愤愤然,而是用一种易于理解却又颇有玩味的表述方法,常让你在琢磨明白后忍俊不止。得意忘形一类和他老人家联系不上,出洋相更不可能。但在这部带有嬉闹剧色彩的功夫片里,张鑫炎导演却偏偏让他扮演的是一个性格行为上有点可笑的人物。于老师说:“当时我特别扭!”不过这次让他颇为难堪的演出,最终却换来了观众的赞赏。有香港媒体专门评价道:“没想到一个大胡子的赳赳武夫还这么有喜剧细胞!”

于老师当时出演《少林寺》《少林小子》等影片,是接受上级交代的任务,让干什么只好干什么,以后身份自由了,便有了选择。还记得那个“壮骨关节丸”的广告么?我们看了觉得好,他却满心不情愿,说除非有不得已的原因,以后不再拍这类东西。拍广告比影视剧挣钱多且快,可见他选择的标准并不仅在经济方面,不然头两年也不会去演徐浩峰的低成本电影。

在徐浩峰的两部电影里,于老师的扮相和平常差别不大,武术家的身份也和角色有相似之处。前者是后院起火的天下第一高手,后者是有心“货与帝王家”却又保持武人本色的江湖豪客,对于于老师来讲,都还能够接受。但《师父》里的天津武行魁首郑山傲,性格就太过复杂,行事太过阴险,整体形象上与于老师所认同的武术家差异太大了。或许有身体的原因,或许还有其他什么,但总的来说,是于老师不喜欢,不认可,可能也不自信能够塑造得好。所以,他推掉了。这让我们多少有些惋惜,一来,《师父》的质量和反响要比前两部好得多,如果他出演,怎么也能沾点光;二来,于老师在离开我们之前,能够多留下一个银幕形象,该有多好啊!当然,他老人家安心还是第一位的!

于老师在银屏上以本色立足,但并非没有自己的更高追求。

2011年初,春寒料峭,我突然接到于老师的电话,要我到东长安街边上的京伦饭店小聚。我急匆匆赶去,到了现场才知道,不是小聚,而是还有一大帮朋友。

和于老师有几十年交情的另一位于老师——于海,曾经这样说过他这位老朋友:“他喜欢到外面交往!”这个“外面”指的是武术和影视圈以外。这话不假,我陪同于老师出席过几次聚会,除了有一次是和饰演“大刀王五”的演员杨凡,其他都和影武不甚相干。譬如这次,在座的有画家、医生,还有警察和开保安公司的。

当天于老师请客,名义上是感谢在座诸位的帮助支持,同时还有个重要理由,是他即将去拍徐浩峰的电影,并在其中扮演主角,为此很是兴奋。他对于这次演出十分重视,后来曾对徐向东说过:“我已经有多年没演过这么吃重的角色,得认真做做准备!”

我理解,于老师如此看重这次演出,并非仅是因为充当主角,也还有与新锐导演徐浩峰合作的原因。徐浩峰虽然是电影专业人士,却以写作《逝去的武林》等所谓新派武侠小说出名,特点不仅在于武术技击的描写,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也有着自己独特的认识和诠解。这一点打动了于老师。

我以为,于老师作为真正的武术家,多年研究武术技艺及相关理论,颇有心得和见解;从业武侠影视三十年,在表演和动作等方面,阅历和经验都十分丰富,对徐浩峰的观点、理念和表达方式,主要是出于新奇和支持的动机,而参与他所主导的实践。但他仍然视此为艺术上的尝试和探索,而非对武术的阐释。

武术和艺术,于老师头脑中对此的分野是十分清晰的,九十年代为珠影《险恶江湖逍遥剑》做武术指导,为《东归英雄传》做动作导演,他发挥的是自己对以影像表现武打动作场面的艺术创想,在具体操作中,甚至用上了在工厂当起重工时所积累的物理力学方面的经验。

记得于老师讲过,他在离开武术队后转业到国营工厂,起初是被安排做统计员一类的办公室工作。他觉得缺乏挑战,主动提出去当起重工。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,他在起吊运送大型机械设备等工作上,找到了发挥聪明才智的用武之地。每次吊装起运,他都经过严密设计,精心准备,实施起来不但从无差池,而且成为了全厂人眼里的精彩表演,经常遭到围观。拍电影中吊威亚一类,在他不过是毛毛雨、小儿科。

拍摄《东归英雄传》里最惊险的一幕——木桥断裂、群马坠河时,作为动作导演的于老师,以往从未有过类似经验,但他通过精密设计和计算,大胆地确定了实施方案。实拍时,他指挥若定,号令严明,调度有序,操作周全,最终一举成功。不仅安全无恙,而且在节奏、气氛和视觉冲击力上,都把控得极好。该场面在当时的观众看来,丝毫不输港产动作片的震撼效果。

事实上,于老师在参与影视拍摄的过程中,是主动将自我转换到了适应艺术创作的专业需求上,而毫不拘泥于什么武术家的身份。对徐浩峰的电影感兴趣,是于老师关心武侠类电影未来的发展创新。至于对武术怎样,他对徐浩峰的提醒或可表明其想法。

徐浩峰的小说、电影出来后,武术圈人士纷纷邀请他参与自己的活动,包括舶来的“截拳道”都在其中。于老师就此曾对徐浩峰说过:“只管做你的电影,写你的文章,不要掺和到那里面去!”

于老师认为故事片受制于各种因素,难以深入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武术观点,也无法完整展示相关的研究成果。因此,他一直想拍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纪录片,表现其“双手剑”技艺的短片《剑痴》应该是一次小小的尝试。

于老师多次表示过想要退出江湖。这个“江湖”指的是演艺圈。他于此浸淫数十年,演技受到过专业肯定,因其作品被评定为国家一级演员,要说毫无兴趣和热爱,不可能也不客观。萌生退意,只是因为年龄,也因为这个圈子的文化,近来似已让他越发感到不适。其实在演艺方面,他自有其榜样和目标。记得当初张力称他是中国的三船敏郎,他微笑颔首;某位业内人士说可以通过一系列地角色塑造,将他打造成中国的肖恩康纳利,他也显出有些神往。

三船敏郎饰演过日本剑圣宫本武藏,向以塑造个性鲜明又所向披靡的武士形象著称,是日本影坛上的国宝级艺术家;肖恩康纳利以首任007闻名世界,而真正广受景仰的还是他老年后饰演的众多睿智硬朗的角色。仔细观察会发现,这两个人的形象气质和于老师还真有几分相似。于老师在影视本职方面的想往,应该是成为和他们同样份量与成就的演艺大家。

生活中的于老师

实话实说,谈于老师的武术、电影、书法等,对我而言有些力有不逮,言不达意。还是谈点生活中的他吧,谈我最真实感受到的于老师。

记得在于老师刚去世时,网上出现了不少写他的文章,看过之后,我总感觉和自己认识的不是一个人。譬如有人写他和自己共餐后争着抢单,抢就抢吧,还弄出点功夫片里高手切磋暗中较量的意味来,让我忍不住想笑。

在与于老师的交往中,我也曾遇到过这种情况,事先没有说好,酒足饭饱后争着结账。于老师这时还是很注意自己身份的,会因为这等小事和你撕把起来?笑话!他要买单,你抢也抢不到;觉得可以让你表示表示,他也不会扯起来没完,随你便吧!是否因为我不是什么高手,他才没借机探探我肋下肌肉结不结实呢?简直扯淡,那不是他老人家嘴上常说的“无聊”嘛!

还有人说他一副老拳师做派,也就是一副民国年间的老武术家派头,这也许是合乎说这话的人对那些人的想象吧。我没见过真正够老的传统拳师,如今七八十岁的练家子,我倒见过他们四五十岁时的样子,那会儿都还上着班,和我认识的张师傅李师傅没有大的两样。现在其中有些人成了宗师大师这师那师,穿上对襟唐装,正儿八经地开馆收徒,那模样恐怕都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吧?那不是于老师他们最先塑造出来的么?

我眼里的于老师是个完完全全的当代人。当时他百岁的老母还健在,家里兄弟姐妹有好几个,夫人女儿都有正常的职业,膝下还有正上小学的孙儿辈。作为儿子、兄弟、丈夫、父亲和外公,他承担着应尽的责任和义务,没有成为世外高人脱离现实生活的可能。他平时穿着质朴,但丝毫也不落伍保守,而是衣帽别致,皮鞋锃亮,精致讲究,怎么看都会觉得富于个性而又合乎时尚。他嘴上谈佛洛依德,谈货币战争,谈科学发展观,头脑更跟得上潮流。说不同,只是他的身份和修养使然,和老不老拳师的没关系。

笔者与于老师在京的生前挚友合影。于老师洒脱、个性、时尚的服装,皆出自其设计和制作。背景画框中的书法为于老师亲笔。

我和于老师在北京朝阳区北苑教过的学生高强,经他亲自介绍,成为了好朋友。按年龄,于老师和我俩之间可论以父辈与子侄的关系。尽管我们在内心里对他都抱有这种尊敬,但他老人家并不以此自居。他与高强相处得更久一些,又教过他武功,视同入室弟子,和对我又不完全一样。一次,我向别人做自我介绍,说自己是于老师的铁杆粉丝。在旁的于老师听了直摇头,道:“认识这么久了,再这么说就不合适了!”他说我是“朋友”!

是朋友,意味着双方交往平等。于老师与高强有师生之实,高强称他做“恩师”,但我感受更多的是他俩的朋友之谊。高强是一家高档杂志的主编,见识广博,美学和文学方面的功力深厚,他说自己对于美学的研究兴趣曾深受于老师启发。于老师对他十分器重,从几次有我在侧的交谈中便看得出来,是拿这个跟自己学习功夫的年轻人当做能够平等交流的友人对待。

于老师对待有缘相逢的人,其态度也令我很是感动。一次,他乘机返回山东,我找来过去的同事肖宁开车相送。肖宁是年轻人,久闻于老师大名,却不是个武术和功夫片影迷。于老师在去往机场的路上和肖宁聊了几句,知道他爱踢球,还问他是不是进过体工队。大约过了近半年后,于老师再来北京,竟问起上次送他的小伙子,还记得他姓肖会踢球,要我代问好。这件事看似很平常,却反映了于老师为人处事的细致周到、平易可亲。

于老师也有严格甚至严厉的时候。记得有位他的学生,学识很高,对老师也特别敬重。和他一比,我在于老师面前要显得轻松许多。后来我才得知,他并没有真的向于老师学过什么,只是仰慕其成就学问,一定以师侍之。我感觉于老师多少是有所警惕的,多次提出不让对方打着自己的名义如何如何,有一次好像还发了脾气。后来在于老师的葬礼上,我没有见到这个人,不知什么缘故。

我知道,于老师对他教过的学生、带过的队员,其实是非常好的。郑剑宝是宁夏的一位武术名将,七八十年代时,他为了提高成绩,曾专门到济南向于老师学习,在于家一住几个月。其间,于老师不但悉心传授,而且吃住全管,关怀备至。于老师去世时,他不远千里赶来送行,涕泪滂沱,悲情难抑,令人观之不忍。

于老师还是个率真耿直的人,对普通人给足颜面和关爱,但对所谓牛人却不尽然。一次,我陪他去一个“大师”家里。那是我第一次和这种人接触,他超大的工作室、自己设计建造的大院宽宅高门楼,都让我瞠目结舌。大师很是洋洋自得,当着我们十好几位客人的面,问于老师对他豪宅的看法。我以为于老师会说些场面话,毕竟咱是到人家这儿来做客的嘛。谁知于老师竟开口来了一句:“我觉得像个衙门!”

这对以艺术家自居的人来说,可不是什么中听的话,尽管他们当中很多人私下里还是愿意和“衙门”搭上点关系。这位大师当时颇有点尴尬。我也很是意外,不过事后对于老师当时的态度还是深表赞赏。就事论事、有一说一,毫不虚伪,最终仍会赢得应有的尊重。当晚,那位口若悬河的大师便收敛了许多,主动追着于老师拍了不少照片,当了半宿粉丝。这位大师在于老师而言,让属于“可与言”之人,遇上“不可与言”却没法不听他言的,于老师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应对。这场面我还真见过一回。

那次,被主人同时招待的还有一位企业家,是某国际品牌连锁店的中国区总经理,三十多岁,自我感觉好极了。他见了于老师后,为了套近乎,主动自我介绍,谈上大学,谈毕业后在国企工作,谈下海经商-------一直谈到在国内开拓市场,创立基业,足足用了有一个多小时。中间谁也无法打断,连主人招呼大伙吃饭,也没能制止他滔滔不绝。

我是头一次见到“大侠”没辙了,“剑圣”没招了,缩在红木椅子上一副束手无措的可怜样子。于老师过后对我说:“我就像是被好朋友请去看戏,结果看到了一场拙劣的表演,难受却又不能站起来离开!------”于是,他就只好委屈自己了。我想这样的事情,于老师平时应没少遇到过,能忍也就忍了。

那次于老师在京伦饭店里请客,受邀在座的大部分人都相互熟悉,只有我是个生面孔。听说我曾是位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,大伙多少有点好奇。于老师便说起和我的交往,说到在我一度迷茫的时候,他给我“说了说”。听者立刻都明白,就是他给我指点过迷津。

这事确实有过。当时我正打算离开事务所,专事有关武术和功夫电影方面的写作。在那家事务所里,我算是创业阶段的主要参与者,有一定的地位,收入也算不错。一旦离开,所有的既得利益都将丧失。而未来要做什么,我不过只有个粗略的构想,来前景也并不明朗,因此不免患得患失,踟蹰犹豫。见到于老师后,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他,希望得到他的建议。

我以为于老师会支持我的做法,因为他在拍完《黄河大侠》之后,回到所在单位山东体院,却没有接受上级的安排去从事教学,而是给校长写了封长信,说明自己的志向和理想,得到支持后毅然走出校园,依着本心,开始了独立的探索和研修。我觉得我的想法与他当初异曲同工。

谁知于老师听罢当即表态,摇摇头说——不要这样!

于老师对武术和电影,当然比我要了解得多,他不认为我所构想的东西可以作为一个事业,甚至直白地说“也未必能干出个什么结果来”。他引用了孔子等先贤的语录和先例,给我大讲了一番殊途同归的道理。说实话,我当时对此并不十分理解,事后依然按照自己的设想行事。于老师到去世前仍以为我还在原单位,因为看上去生活还过得蛮正常。

但于老师的用意我是完全心领的。他经历过舍弃从前而后的艰难,在北苑租农民的房子,一住多年,一边学习和修炼,一边研究并实践,同时交友授徒,看似十分自在,但据说生活过得清贫窘迫,一度还需要朋友用工资垫支费用,不得已只好去接拍广告。我想他不同意我的想法,是不想让我去重蹈这种覆辙。

近十年过去,我已经彻底明白于老师的好心,倒不是生活遇到了什么问题,而是一直无奈承受那种孤独和挫折所带来的困顿感。于是,我也理解了为什么于老师在最后的几年里,没有去办他最想办成的艺术展,而去频繁地接戏。相信除了徐浩峰的两部电影,其他那些都不是他真心愿意演的。因为他清楚,追求心中的理想目标,仍需借助以往打下的事业基础,否则往往事倍功半。

告别于老师

2014年的圣诞节晚上,我犹豫再三,终于决定给于老师发一个短信过去。于老师出身基督教家庭,本人在教却是我在去济南参加他的葬礼时才知道的。之所以在12月25日去信,当时只因那天是他的生日。

那时我刚使用微信,于老师还没有,以往类似的问候,都是通过短信。所以不打电话,主要因为他常在外拍戏,谁知道是不是在现场,贸然一通铃响,没准会干扰人家工作。于老师找我却从来都用电话,以一句:“是我,老于!”开场,有事说事,没事聊天,畅所欲言。

两年前,在朋友的帮助下,我写的《万片归宗一少林》一书出版,于老师得知后特别高兴。不久,他来京拍《箭士柳白猿》,我带着成书去计哥家里看他,一见面他就给我来了个热情地拥抱,由衷地表示祝贺。后来他又认真看了拙作,专门从家里打来电话表扬,说我写的不错,让我激动了好久。后来,他因为治牙而饱受折磨,在医院里还与我通过话,许是为了缓解一下等待治疗的紧张吧。

我每次发短信,于老师都会回复,有时写几句诗词,有时简单表示感谢,有一次因为换手机回晚,还道了歉。可这次,我没指望他有回音,无论是短信,还是电话。

和于老师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,最近一次通话还是在半年多前。那次,于老师告诉我说,他因为治牙身体受损,体重骤降了三十斤,经过调理后仍未恢复以往的正常状况。我从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上,感觉到于老师确实有些虚弱,但想到他历来健康,体能不输给年轻人,便没太当回事。不料在九月初的一天,我从计哥那里得到噩耗——于老师生了大病,是晚期肺癌!

我当时的震惊可想而知,愣怔了半晌,一直不敢相信。于老师,上楼梯一步四个台阶,过马路三步并两步,那叫一个利索!这样的人会生那样的病?我希望是计哥说错了,或者是我听错了。可计哥沉着脸,从未有的严肃。他的腿上还有一块新伤,那是受了这事的刺激,精神恍惚,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造成的。我不得不信,沉默着坐在计哥车上,直奔医院去探望。

一路上,我又想起件事,此时想来,竟是一件足以令我遗憾终生的事,发生在于老师告诉我他瘦了很多的那个电话之前。一天上午,我突然接到东哥的电话,问我昨天是不是一直关机。我以为是他有事找我,忙解释说,是因为犯了痛风,不想被打扰------东哥打断我说,于老师来了,想见见你。你给他打个电话吧!于是,我赶忙拨通了于老师的手机。于老师听我说罢原因,让我好好休息,却在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:“今后我们就在电话上联系吧!”

我觉得好生奇怪,心说您老人家以后又不是不再来了,这次见不到,还有下次嘛!这么说好像怎么着似的,听着多别扭!这会儿回味,我觉得于老师的话也许并非随口一说,而非常可能是当时便有了某种预感。尽管于老师的病是几天前才确诊,但以他的世事洞明和丰富知识,根据感觉便推测到自己的身体有了较大问题,似乎也不难。

对于困扰我多年的痛风顽疾,我从来抱着平和的心态以应对,这时却恨得咬牙。

在武警总医院的病房里,我又见到了于老师。他真的瘦了,可精神头还好,两颊微红,双目炯炯,一部美髯梳理得依然整齐,身上穿着也一如既往地干净利落,似与从前没有太大两样。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,他事先曾叮嘱过安排他在京住院检查和治疗的计哥,不要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诉熟悉的朋友。见我出现在眼前,他很有些惊讶,我则故作镇静,心中忐忑,不知该说什么才好。

没聊几句,于老师突然腾地从病床上跳了下来,把我吓了一跳。只见他几步走到阳台门口,打开门,拖过一个箱子,三下五除二地打开,俯身从里面翻找了一气,最后拿出一个纸包,起而转身递给我,道:“我这次来,特意带了几包治疗痛风的药给你。是我们济南一个诊所制作的中药,据说很灵,你可以试试!”

圣婴 于老师 高强

那一刻,我从一进门便刻意压抑着的情感,立时从心底里向上翻涌升腾。若非我们那位搞艺术设计的朋友圣婴恰好打来电话,我非当场失态不可。圣婴显然比我感情更脆弱,话筒里传来他呜呜的哭泣声,于老师听了赶忙制止:“你不要哭!不要哭!”这让我冷静了下来,意识到于老师及其在旁的家属,其实很不愿意看到有人当面表露悲戚之情,于是便强行转移注意力,尽量表现如常。

我捧着中药包,对于老师表示感谢,又想方设法进行宽慰。于老师当然无法彻底释然,却也想得明白,说人过了五十岁,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,他对此已有心理准备。他想尽快返回济南家中,因为“还有好多事要处理,从前的所有计划都要调整。”看来,他老人家这些日子里对于未来考虑的比谁都多,并不需要我们出谋划策,无当的关怀反不如让他有更多的宁静。

我和以前在民机宾馆时一样,说笑着与于老师道别。于老师和夫人送我们到楼道里,分手之际,他将双手举到胸前,拱手行了个礼-------

近三年过去,我常回忆起那一段往事,却一直不愿动笔写下。写作需要作者的思想穿越到笔触所及的那个时空,而我实在不忍。不过有个场景我还是想记述下来:

过了两天,我随计哥、东哥夫妇,还有圣婴,又去了医院。这回不是探望,而是为出院的于老师送行。于老师一家要乘当天的火车返回济南。

我们一一与于老师拥抱告别。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被他用力推开的。虽然有病,但他老人家的“劲儿”还在。据东哥说,他在上电梯前还发了一个。我这人少泪,但在目睹于老师和计哥相拥告别时,却说什么也忍不住了。计哥故作轻松,一只手上还拿着点燃的香烟,一点都不郑重,但我知道他心里有多么的伤感和深痛。

那画面在我模糊的泪眼前幻化成了许多熟悉的情景:王仁则与秃鹰,赫索王爷与侍卫长,黄河大侠与柳王爷,傅清主与辛灵子------此时在我眼里,却犹如惺惺相惜的一对硬汉,生死相托的喋血双雄,离别得令人泣下,使人心恸!

那以后,我就再没见过生动的于老师了!

计哥受于家人嘱托,要求我们不要去打扰养病中的于老师。我虽有过几次冲动,可一想到他老人家是那样的自尊自爱,一定不愿让外人见到自己的病容,就强忍下了。他生日这天,我终于按捺不住,发去了一则问候短信。

于老师是那么的令人敬仰,成绩地位都那么高,却对我一个普通的影迷、晚辈那样看重,那样关怀,自己得了大病,还不忘关心我的小疾,这是多感人至深的一份情谊!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,却总要表达自己的心意。一则短信轻微,但或许有助于排解他的孤独与烦郁。他回不回不要紧,我送上一份由衷的祝福总是应该。

没有想到的是,就在圣诞节刚过的那天早上,我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。看着手机屏幕上闪烁出“于承惠”仨字,我的心都要跳了出来,既感到欣喜又有些担忧。喜的是又能和他老人家对话了,忧的是他病中的声音或许已变得让我不忍卒听。

“是我,老于!”手机中传来于老师的说话声,竟还是那么熟悉的语气,嗓音也依旧亮堂,透着底气十足,令我立时振作。客套过两句,他便直说正事,委托我将他演过的电影电视剧收集收集,交给一个他的朋友制作成武打动作专辑。那种一如以往的的豪爽干脆,一点不像是我想象中的病人!我满应满许地答应下来,心里特别欢喜。

话题总要涉及他的病情,他主动告诉我说:“前些日子我吃了一个大夫开的中药,是那种大药丸子,身上那个东西变小了。这些天里又有反复。事务的发展总是这样的。发现的时候我正拿着顶------”

“拿着顶”就是在做倒立。“您还玩这个呢?!”我不由得笑了起来。从于老师的声音语调和谈话内容上,我感觉到他面对病魔的乐观积极,尽管知道肺癌晚期意味着什么,但还是相信他老人家会“奇人有奇迹”!

于老师最后以一句“没事儿!”嘎然收尾。日后想来,那就好像是在电影《黄河大侠》里,他用手将头上的斗笠向后一推,毅然转身,跨上骏马,“事了拂衣去”,“飒沓如流星”!

七个多月后,2015年的7月4日晚,于承惠老师逝世。

一直想念于老师!永远怀念于老师!-----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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