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与五位前辈大师的交往之二姜容樵老师-肖力行

姜容樵老师是我父亲的朋友，上世纪四、五十年代我家住天津路时，他常来玩。姜老师后来跟我说到我父亲时，有一番评论。他说，你父亲文化程度高，悟性本来比一般学武的人高，得卢老师全部的文武之传，又那么肯下苦功，所以他的拳才能 练得那么好，《心意六合拳艺传真》那样的书也只有他才能写得出（姜曾为该书写过序，文革时抄家失去，十分可惜）。他是心意六合拳专家。像他那么苦练，老实 说，我也做不到。姜先生当过多年南京国术馆编译处长，功夫精深，又写过许多武术专著和武侠小说。我想，文武全才的姜先生，跟文人学武而有成就的我父亲，应 该是颇有惺惺相惜的感觉，所以他们会有那样的交情。我虽没跟姜老师练过拳，却一直视他为师，对他非常尊敬、钦佩，既是因为他是年纪比我大了将近六十岁的长辈，更是因为他对我的教诲、指点，让我终生受益。我十六七岁开始在上海的虹口公园教拳，离姜老师多伦路的寓所很近。老话说，学然后知不足，我自己的体会是：教，然后知不足——自己教拳了，就感觉到自己的 知识上的欠缺了。我知道姜老师武术方面的知识渊博，所以常就近过去拜访他，向他讨教。姜老师告诉我，武侠小说里的功夫，都是编出来的。至于小说也罢，民间传闻也罢，渲染的那些神乎其神的功夫，也都是胡诌的。1932年，中国第一次参加奥运 会，没得一块奖牌，但是武术表演在欧洲受到相当好评，所以回来后，当时的政府就成立了南京国术馆，想要发扬光大中国武术。他任职的南京国术馆曾经在全国范 围内寻访身怀绝技的高人异士，选得的人才，经公认的武林名家评鉴，全都闻名不如见面，一无所获。又曾选拔资质上佳的苗子，用能够搜集到的各种独门方法分别 从小训练，结果证明那些方法全都是无稽之谈。欧洲人对竞技体育的认识比我们科学。我至今对武术的认识比较实际，不信怪力乱神，不入歧途，受益于先生的教 导。我年轻时教拳，不教不认识的人，即使有人介绍，也要我看了觉得合意才教。姜老师知道后对我说，学拳的人固然都想找好师傅，好的师傅也需要找好徒弟，这样你 的好东西才能传承下去，你的苦心才不会白费。但是好材料可遇而不可求，你年纪还那么轻，一眼就能看出人家行不行？不认识的人或者你看了觉得不合适的人，不 一定练不出来；你看了觉得合你心意的，悟性不一定够，也不一定肯下苦功练。应该是有教无类，只要他想学，你就该教，这样才不会遗漏可堪造就的武术人才。此 后几十年，我一直遵循先生的教诲，只要是想学肯学的人，我就尽心去教，确实也教出了一些功夫超出我最初期望的学生。姜老师讲起各家武术的长处短处，如数家珍，兴之所至，也常演示他所习练过的各种拳术（据姜先生自己说，他学过的武术套路有一百多种，其中不少在他跟我说及 之时，已经没有别人会了），让我开了眼界，长了见识。我一个年纪那么轻的人在公园里教拳，可能在有些人看来有点奇怪吧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，常会有人来挑战，要跟我交手。那时年轻气盛，不肯示弱。再说练了那么 多年拳，知道技击功夫除了自己苦练，还要靠实战提高，也想印证一下自己所练拳术的实战效果。所以那段时间，频频应战。有一次姜老师叫我到他家去坐坐。坐下后，姜老师问：听说你现在经常跟人交手？而且没输过？很开心是吧？我不能说“是”也不肯说“不是”，便说只是应战而已。姜老师说：以前我眼睛没问题身体也很好的时候，有一次，有人找上门来，想跟我交手。我跟他说，咱们俩不必动手，你出去跟人说，你把我姜容樵打翻了三个跟头就是了。我大惑不解，说：姜老师，你不跟他交手就是了，干吗要说让他打翻了个跟头啊？姜老师说：我不这么说，他肯走吗？我打赢了他，能得到什么？能证明什么？他要是个君子，就这样他也不能真的出去说他打了我个跟头。他要是个小人，我打赢了 他，他也可以出去说他赢了我，或者说我跟姜容樵交手，也不过输了一招半式，或许还怀恨在心。小凌你是卢嵩高的传人凌汉兴的儿子，你赢几个无名小卒或者有点 小名气的人，你能得到什么？能证明什么？又或者，他是个成了名的高手，你要是赢了他，他以后在徒弟、家人面前怎么办？我年轻的时候，对姜老师的这一番话，隐隐觉得有道理，但是没完全想明白。这么多年下来，阅历丰富了，到了现在，我才深深明白，姜老师真是有大智慧的人啊。后来姜老师两眼已不能视物，但他是个恪守古风的长者，每次我去，他必然让他的孙女（先生的两个儿子牺牲于抗美援朝战场，老两口身边只有一个孙女）代笔写一 短札，寄给我父亲，向他致意。说来好笑，先生是北方人，我是说不好普通话的上海人，平时只听先生称他孙女“小yu”，信的落款处却是“小玉（上海话读 “玉”为nio，入声、浊音）”，便问我父亲，小玉是谁，父亲笑我连“小玉”就是“小yu”都不知道。姜老师最让我佩服、甚至觉得简直有点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超乎常人的记忆力。六十年代，我家已从天津路搬到了安庆路，先生眼已失明，行动不便，多年没去我家 了，却仍然记得我家以前住天津路XXX弄XX号，以及我家住天津路时的电话号码。而据我父亲说，先生交游广，朋友多，但是家中从来没有通讯录，所有朋友的 地址，全在先生脑子里。我想，先生会一百多种武术套路而不会遗忘不会混淆，恐怕也全靠他的超人的记忆力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