忆我的父亲——蔡龙云先生

功夫资料 2017-04-07

蔡 纲

雨落了下来,没有一点征兆,那雨如细丝,夹杂着一丝的寒意,一丝的悲凉。去年(2015年),亦是这般的情景,父亲放下双手,含笑辞世。窗外,景色依旧,风雨敲窗,而往事历历,蓦然有昔日难再的痛惜与欲语还休的惆怅,回想父亲生前的岁月,恍如昨日往事一般,历历在目。

父亲生性善良,待人谦虚,襟怀坦白,从不以大师自居。我幼时住在淮海路双禾村,挂在门口的信箱,每天塞满了各行各业寄给父亲的信件,有索要书籍的,有讨教技艺的,有拜师的,有些书信里还夹杂着钱物。周日晚饭前,我总要捧着一叠信,到弄堂口的邮筒寄信,父亲只要在上海,都会利用休息天,回复大多数的信件,或三五句,或一小段,晓之以理,导之以行,偶尔亦会附上几本自己的出版物,他总说,武术来源于民间,也应服务于大众,能够得到群众的信任与喜爱,是我莫大的荣誉。提起父亲的往事,他说我的武功并不象传说的那样神,华拳虽为家传,但我也不是什么华拳专家,只能说比较擅长而已,我反对把中国武术神秘化。2008年“蔡龙云大师工作室”成立,对被冠于“大师”之称,他都不以为然。他一再强调,自己仅仅是中华武术文化的传承人和传播者,而党和人民却给了我这么多的称号和荣誉,我愿意用毕生的精力,为弘扬中华武术文化做新贡献。

父亲性格豁达开朗,潇洒闲逸。琴剑楼是我家居住的一间小楼的室名,以前经常有师生或武友前来品茶论道,谈人生,论武道,试技艺,海阔天空,谈笑风生,父亲亦侃侃而谈,倾囊相授。空闲时,父亲会弹奏几曲古琴,泼墨挥毫几笔。他说:“我是武人,性易怒,琴主静,以静制怒,正好借以养性”。1963年他按照琴曲“梧叶舞秋风”的音律节拍,配上剑术动作,创作了“秋风剑气舞”参加了上海之春音乐会的古琴专场演出,受到了好评。父亲的居室“琴剑楼”亦是因此而来。他时常对我和大哥说“琴如人生,字如其人”,闲情雅致间,承载着一种很深的哲学和审美理念。他教育我们用琴、字正音正心,从而达到严谨治学、修身养心的过程。

父亲酷爱读书,总是手不释卷,从史籍、诗词到评话、小说,古今中外都有涉猎。小时候,他带我们逛街,福州路是必去的地方,碰到中意的自己喜欢的书,总是笑逐颜开。稍懂事后,我问他,看这些书对练拳有什么好处,他说,众多知识领域的内容,既博且通,如果一本书中有几许关于武术的叙述和评论,那这本书就没白读,并时常在读到有关古代武术的词句时,就很兴奋的喊我过去,耐心的讲解给我听。父亲就这样在书的海洋里畅享岁月的醇厚,寻觅武学的古往今来。家中的书籍越来越多,伺候着父亲,也伴随着沧桑,见证了父亲知识的散发与吸收。如今,这一座座书架,一排排书籍,又给我们灌注了另一份情感和责任。

父亲对我们的教育是严格的,小时候我们随父亲练拳,有时我们两三遍还学不会,他就感慨地说:“我们当初学拳,都只教一遍,哪像你们,手把手还教不会。”记得有一次,乘父亲外出买东西之际,我偷偷跑到门外和小朋友们玩去了,父亲回来后,铁青着脸,也不做声,让练“十二路谭腿”,一套练完,父亲说没让你停,于是一遍一遍,半个小时过去了,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,奶奶见状过来责备起父亲,父亲还令我继续练下去,直到奶奶把我拉出去为止。父亲其实是希望孩子有出息,去体校后,父亲亦时常过来看我的训练,回家后还要反复矫正动作,加练一个小时。直到我去体院读书,父亲从北京回来公事期间,也会偶尔去训练房,并指点我的不足。父亲对我们的教育也是多方面的,特别是教我们如何做人。他说的有一句话让我记忆非常深刻:做人要刚正不阿,威武不屈,堂堂正正,要有浩然之气,不可心存邪念,朋友不可太多,但知心朋友不可少,要善待亲人、善待朋友、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。也就是这句话让我一生铭记!

父亲是一个重情感,知恩图报的人。父亲生前常说: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,做人要善于记住别人给自己的好处,不要去计较别人的怨恨。曾听父亲说起解放初期的些许往事,那时父亲在浦东的几所中小学里任教语文课,生活不是很稳定,经济上也比较拮据,条件好的一些同事和同学、师兄弟经常出手援助他度过困难。五十年代初,父亲失业在家,他提笔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,谈及自己的境况,原本也是一试而为之,不想第二年区里便派人上门来了解情况,让他任职于静安区职工教育。随着武术社会地位的不断提高,父亲去了上海体育学院任教,生活才走入正轨。休息天,父亲经常会带着我,拎一些礼物,去看望他的同学和师兄弟,凡是别人需要帮助时,他总是二话不说,毫不犹豫,设身处地的帮助别人。记得我读初中的时候,有一天,一位长得身材魁伟的人来我家,我从没见过,父亲客气相迎,以礼相待,一聊就是几个小时,到了午饭的时候,母亲招呼吃饭,推诿几下,那人也不客气,父亲还特意嘱我去隔壁熟食店添加几样熟食并带酒一瓶回来,席间话也不多,那人最后醉酒。告辞时,父亲从身边拿出五百元,悄悄塞给那人,送出很远。事后问及此事,父亲告诉我说,他是我的一个师弟,以前家境很好,拳也练得好,为人大方,帮助过我很多,后染上恶习,败光家产,他来找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,只要我有能力,定会助他。父亲还说,当一个人落魄的时候,你不能站在一边,要想到别人的好,能帮则帮,更不能落井下石。这件事给我的映象特别深刻。此后,父亲以前的一些朋友,遇到困难来我家时,父亲总会多多少少的予以资助。父亲以感恩为荣,以忘恩负义为耻,不忘记任何一个帮助过自己,对自己施过恩的人。他的感恩之情,大度之心,深深的印在我的心里。

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。习武的经历,磨炼了父亲坚忍不拔的意志和坚强的人格。父亲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困苦,但从不见父亲有抱怨,有恨恶,他总是把这些埋在心底,不在家人和孩子面前表现出来。晚年在编撰《华拳》期间,他亲力亲为,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亲手教导; 一帧图一帧图的挑选、图解;一个字一个字的书写在每个文格间,眼睛看不见了,他就闭上一只眯起一只,左手拿放大镜,右手依然紧握笔杆,把他的坚韧和心血,谱写在武学的生命里。

父亲一生住过三次医院,一次是因为乙肝在北京入院;一次是因为心脏问题住院上海新华医院;2015年10月12日父亲突发心肌梗塞,送长海医院,急救未果,入重症监护病房;11月13日第二次支架手术成功,病情略有好转,17日转普通病房一级监护;12月15日转新华医院重症监护病房;12月19日因心衰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历程。

住院期间,父亲的病情几度恶化,由于各器官功能衰竭,呼吸也是异常的困难。虽病痛难受,但还是表现出坚强的毅力,牵记着工作室的未尽事宜,惦记着我们的工作,让我们少来陪他。有客来访,他还是高兴,抑或聊上几句,抑或自嘲几句,依然是那样的开朗、乐观。龙归大海,带着辉煌、梦想,也带着眷恋、遗憾,父亲将去作另外一次出征。

有容德乃大,无求品自高。父亲,一生的写照!

雨还在下,不过没有了刚才的悲凉与孤单,在这瓦屋轻灵的雨声中,我仿佛听见了与父亲的心灵对话,听见了真情的奔泻,听见了年华的淙淙流淌。雨声所敲打的,除去岁月的回响外,还有灵魂的共鸣和生命的延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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